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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主任本来想让沈梦月停职的,但唯恐她停职期间又搞出什么事,倒不如派个人监视她,这个重任自然落到了钱倩头上。于是乎,沈梦月和钱倩就被安排了加班加点的整理灰如寸厚的资料室,而马钢和孙妍则毫不意外地担任起了报导两会的“艰巨任务”。

马钢本来争取两会报导是为了稳固自己在报社的地位,避免被新人挤走,而真当他参与其中的时候,才发现了新的生财门道,原来新闻报导不只是党的传声筒,还是一桩一本万利的生意。当他深夜一个人坐在车里清点着数沓钞票的时候,方才觉得数天前那拍在赵主任桌上的两万块钱不过是九牛一毛。

孙妍也从最开始的尴尬与回避,慢慢变得开始享受这一切特权,有那么几个瞬间让她觉得自己仿佛被“侧室扶正”一般地站在阳光底下,大方地接受着“正室”享受不到的来自草民的仰视,并用几个眼高于顶的俯视赏赐下虚伪地在意与关注。

两会的这七天,对于身心俱疲的沈梦月来说,眨眼之间就悄悄溜走了。发给王滨的微信还停留在七天前的日期,没有回复,没有音讯,王滨整个人仿佛已经人间蒸发了。而沈梦月自始至终也没有时间去王滨所在的医院确认,打给医院的唯一电话也被钱倩打断了。钱倩一天二十四小时无缝衔接般的“陪伴”让沈梦月透不过气来,言语之间有意无意透露出的“相信政府”的洗脑话术也在一点一点瓦解着她对王滨的相信。

沈梦月看着只收拾了一半的资料库,钱倩还在忙碌着,她现在也不戴口罩了,似乎这个病毒的谣言终于被对“党和政府”的坚定笃信给冲击得粉碎、碾成了尘土,变成了人们视而不见的灰飞烟灭。资料架上抖落的尘土让沈梦月打了个喷嚏,她突然觉得自己好傻,为什么要相信王滨,仅凭几张连名字也没有的微信截图就敢写什么关于致死病毒的报导。

看着马钢发布在微信朋友圈里关于百步亭万家宴的照片,沈梦月觉得自己真的像赵主任帮她描绘的形象一样——一个没有常识、没有理性、没有基本是非道德判断的白痴。

“钱倩,我想回家休息了。”沈梦月说。

钱倩立刻警觉起来:“去我家吧,我刚学了道好菜。”

沈梦月摇了摇头:“好几天没回家,奶奶都担心了。”

“也是。反正我也好久没见奶奶了,我和你一起回去吧。”钱倩围上了围巾:“你不会嫌弃我吧,你可在我家住了好几天哪!”

沈梦月无奈地笑了笑,挽着她的胳膊向外走去:“王滨就是个骗子。”听了沈梦月这句感慨,钱倩忽然觉得自己头顶的天空终于放晴了,连忙附和道:“这样扰乱社会的人民公敌,只是训诫太便宜了,就应该把他抓起来判刑。”

沈梦月的自我怀疑并没有持续多久,就随着失手滑落的玻璃杯一同跌碎成渣了。电视新闻里的主持人神情严肃地讲着:“关于新型肺炎,专家发现有人传人迹象……”

这一刻的沈梦月幻灭了,她好像同时被天堂与地狱抛弃,成了悬浮在空气中的一粒尘埃,不知该相信什么,不知该上还是该下,不知该飘向何方。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王滨不是骗子,那么,骗人的是谁?是警察吗?是国家吗?是那个天天叫人民坚定支持的“党”吗?

她想要更多证据,所以继续发微信给王滨,尽管无人回复;去医院问询,尽管人满为患。一直做着明知没有结果的努力,就像此刻漫无目的流浪在十字街头的猫猫狗狗。沈梦月的视线从地面转移到了人群中,街上戴口罩的人明显多了起来。等红绿灯的时候,一段对话飘进了耳中:

“让你不戴口罩,现在害怕了吧,还戴不戴口罩啦?”一个中年女人埋怨道。

一个老太太表情木讷地点了点头:“听你说的吓人的,国家说有限人传人,有限……”

“戴上,戴上。”中年女人给老太太围上围巾,相互挽臂走过马路。

“无论你写多少都不会给你登!”沈梦月的脑海里依旧回荡着赵主任这句话,仿佛就发生在昨天一样。——我们没有权利报导有关病毒的任何信息,如同人们没有权利知道有关病毒的任何真相——沈梦月盯着面前的牌匾看了许久,才认清上面的字:“XX区信访局。”法律规定人民有上访的权利,政府开设了人民上访的部门,但是在这个国家,法律规定与政府部门都是都市传说。对了,党的老祖宗马克思早就赤裸裸地告诉你:“国家是统治人民的暴力机器。”尽管历史上无一正常国家认同这种说法,但是这一说法却在此间国度变成了赤裸裸的现实。

“喂,姑娘,你是干啥的?”一个访民说。

“我?我是记者。”沈梦月下意识地回答,心中泛起一丝酸涩的嘲讽,而这一丝嘲讽又在随后的回答中变得汹涌澎湃。

“我这有个冤屈,你能给报导一下不?”那个访民说。

“呵。”沈梦月苦笑了一声,在那个访民误认作嘲笑而回击之前抢先说道:“我也有个冤屈,你听不听?”

“啥?”那个访民显然一愣,沈梦月坐到他旁边,说:“我听到个医生朋友说,现在这个新型肺炎病毒像当年的Sars一样,是致命性的病毒。”

“真的假的?电视上说不危险,让咱们别恐慌吗?”那个访民说。

“我不是医生,也是从医生那里听来的。”沈梦月说。

访民说:“医生?那他咋不上电视去说?”

沈梦月叹了口气,说:“他被公安抓去训诫,不可能上电视了,除非认罪。而电视台只会公布罪名,不会公布所谓的犯罪事实。你信不信?”那个访民发了一会儿呆,突然站起来整理行李。

“你去哪儿?”沈梦月不解。

“回家。”那个访民把行李往肩上一扛,转身对沈梦月说:“谢谢你。”然后向旁边另一个访民说:“大瘟疫喽,快走吧。”

另一个访民无奈地摆摆手:“没有家了……”不知为何,沈梦月听到那句话时,眼泪突然止不住地流下来,她把身上的钱都翻了出来,给了那个访民。那个访民摆摆手说:“我又不是乞丐,我不要钱,你要是有机会,帮我们说句真话就行。”

沈梦月僵在寒风里,脸颊晕染出一层羞惭的薄红。

这是一个什么时代,这是一个什么国度。凡是跟“真”沾边的都是可望不可及的奢侈品,真货、真品、真话、真相、真心,买不起、分不清、付不出代价。

“据可靠人士爆料,此次新型肺炎是类似Sars的致命性病毒,请大家及时做好防范。相关爆料医生曾遭公安训诫……” 沈梦月的指尖在发送的按钮上停留了片刻,不过还是移开了,她删掉了后一句话,改成:“相关知情人士已经被消失。”随后才点击发送。做完这件事后,她忽然觉得如释重负。她没能履行记者的职责,但终于实践了一项属于个体人的权利。

回家的路上,她再次给王滨发微信,感谢他说出真相,并希望他一切平安。

这浅眠难安的一夜,无数梦魇萦绕心头,如寒冷冬季纠缠于空气中的雾霾一样难以散去、无法剥离。梦中,她看到铁窗后的王滨医生,看到无数带着白色口罩的人正在呼救,看到盘旋头顶遮天蔽日的瘟疫血霾。“如果媒体已经失声,但至少可以让人说话吧。”暗无天日的黑夜里那一丝明光,那一声“谢谢”,是对每个传递真相、传递救赎之人的期望与热盼。

沈梦月还想着再做最后一次努力,至少人长着一张嘴,就应该有说话的权利吧。然而,当她穿戴完毕匆匆离开家门之后,才发现冷冷清清的街道之上,空无一人。

手机的震动提示有新的信息,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新的噩耗——武汉,封城!

曾经熙熙攘攘的繁华如长江之水一去不返,只剩下这座孤立江边、人气难觅的“鬼城”。目不可见的危险病毒附着在建筑上、衣服上、门把手上、空气之间,附着在每个人类赖以生存的不能不触碰、不能不呼吸的物质载体上。像隐形而又致命的武器一般,悄然之间攻城略地,将一座偌大城市团团围住,无孔不入,无缝不钻;让疏于防备的城中之人无处可藏,无路可逃。

可怖的静默占据了整个城市,巨大的恐惧不可抑制地于人心之间蔓延。整座城市都停摆了,时间定格在一帧名为静止的诡异画面。

沈梦月徒步走了很久,这怪异的静默才被一声凄厉的救护车鸣笛打破。按理说空旷的街道没有任何人与车辆能可与之竞道,这凄厉又怪异的鸣笛倒似乎在向谁宣誓着什么所有权。街道转弯处,救护车呼啸而过,沈梦月本能地裹紧了大衣。几步不远处,站着一个看起来比她还要小上几岁的女孩,六神无主地站在空旷的街道上,脸上写满了猝不及防与不可置信,口中不自觉地呢喃出了心中的默想:“我、我没有爸爸了。”

与文字打交道数年,沈梦月第一次深切体会到言语也有了重创心扉的杀伤力,大概是因为言语能可唤起我们心中的某种共鸣,抑或感同身受。而这种感同身受在沈梦月听来仿佛真正具有了切肤之痛,她好像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因此不由自主想要予以拥抱。

“你有病啊!”女孩猛地推开她,方才六神无主的空洞眼神被莫名的憎恶取代,待她回神过后,悲伤的泪水瞬间席卷了整个人,她不知道该去憎恶谁,不知该去做什么,她唯一知道的现实就是:“她没有爸爸了。”女孩的抹着眼泪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黑暗无光的楼道里。

这一刻,沈梦月才意识到,瘟疫的杀伤力不仅仅在于致命的病毒,还有人与人之间关怀的切断与隔离。

晚上的时候,她将今天拍到的新闻发在她的微信朋友圈里,并在上面看到了许多有关医院的图片与陈述:没有床位人满为患,医疗物资匮乏,大排长队无法检测……她一张一张照片地翻看,直到目光锁定在一张熟悉的脸孔上——马钢。

封城之后马钢才晓得事情闹大了,而他自从万家宴采访过后就开始不停地咳嗽、发烧,因此在妻子孩子的催促下抱着两万块钱来到医院做检查。医院停车场早挤满了私家车,还有全副武装身穿隔离服的武警巡逻,马钢一边骂着晦气,一边把车停在稍远一些的街道上,然后抱着装满人民币的皮包奔向挂号室。饶是自己平时能说会道掌握着话语权,在这人满为患而且不知多少高官家属都排不上号的医院里,跟个小透明的韭菜草民没啥两样。

暴露在交叉感染的高危人群里数个小时,马钢又饿又累直冒虚汗,而且觉得连呼吸都变得越来越困难。好不容易排到了挂号室,才被通知今天不接诊,让明天再来。许多人无奈地离开了,唯独马钢趴在挂号台的小窗口:“护士、护士,我、我真不行了,你帮帮忙、帮帮忙,最后一个,最后一个。”

护士睁着红通通的眼睛,无奈地摇着头:“太多人,真的太多人了,你赶紧回去吧,别排了。”

“护士,我都排了四个小时了……”马钢呼吸越来越困难,说话也是断断续续。

护士为难地摆了摆手,透着哭腔说:“那个人都死那里好几个小时了,都没人收。太多人,真的太多人了……”疲倦与无力占据了全部表情与肢体语言。

“……护士、护士……”马钢说着话就打开皮包,拿出一叠人民币:“你帮帮忙,我不能回去啊,我回去明天就不知道能不能再来……你救救我……救……” 护士很想捂住自己的耳朵,闭上自己的眼睛,不再听也不再看,站在直面死亡的疫情前线,他们的身与心经受着每一分、每一秒的折磨:病人的呼救,疫病的恐惧,物资的匮乏,紧绷的神经与已经全面瓦解崩溃的防疫前线……

护士没有捂住耳朵,却也没有再听到马钢的求救声,她双手支撑着桌子站起来,才看到倒在白色透着消毒水汽味地板上的马钢,微屈着的双腿,红艳如血的人民币撒得满地都是,他的双手还停留在打开的皮包上——人却已经没有了任何的生命迹象。

周遭的拥挤的人群空开了一个圆圈,没有人敢上前一步。上前一步把他扶到过道上,或者上前一步捡散落在地上的钱,人们只是在不停地小声议论著,兔死狐悲的凝视着——没有人敢上前一步。

当然,沈梦月没有也不可能上前一步,她只能拿着手机对着照片默默地流着眼泪。她也曾去过医院意图采访,不过被全副武装的警察拒之门外。她不断刷新著页面,却再也看不进去其它内容,现在她脑子里唯一的祈愿就是希望永远不要发生在自己身上,如果自己也……奶奶又该怎么办呢?

第二天她没有出门,也叮嘱奶奶不要出门,而且两人待在不同的房间里,尽量少接触。王滨医生始终没有回复,沈梦月其实也一直在寻找他。不在于能挖掘多少真相,而在于真诚地说一声感谢。

第三天的时候她终于憋不住了,想要走出门去透透气。不是因为她天生是个宅不住的人,而是昨晚当她把自己知道的真相发出去的时候,才知道自己的一系列账号都被屏蔽了。

一遍又一遍的“发送失败”让沈梦月压抑、崩溃、流泪,她想说句话却找不到现实的听众,她想在网上留个言却遭到封杀屏蔽,总而言之,“想说实话的人被捂住了嘴,想听实话的人被捂住了耳朵,人类已失去了语言沟通的能力。”

这天是除夕夜,街上依旧空荡荡的。像往年除夕夜的下午一样清冷无人,只不过往年是因为在家团圆,今年是因为在家隔离。

为了多透透气,沈梦月绕了个大圈,并从一条并不太熟悉的小路向家的方向走来。每走一段路程就能看到一些店铺前放着一个黑布或者蓝布盖起来的东西。一开始她并没有在意,还以为是垃圾,但是看见了数个尺寸都类似的裹布之后,她产生了一种令人恐怖的联想,一种她并不敢直视也不敢承认的联想。于是,她裹紧了大衣加快脚步往家的方向奔去。

她有意地回避着余光而直视前方,不想目光再触碰到能引发可怕联想的事物上面。头顶上不时飞过的乌鸦群令人心烦意乱,因为它们通常在死亡的地方出现。沈梦月目光凝视着前方地面,一路小跑着,只想快些到家,却没想到见到了那个她一直在寻找、一直想感谢的人。

透明的手机壳下是一个孩子稚嫩的笑脸,与这冰冷的黑色马路格格不入。她记得很清楚,这个孩子的父亲是王滨医生,这个手机的主人是个敢于讲真话的英雄。然而,手机的主人现在在哪里呢?沈梦月没有来得及捡起手机,它就被一支大笤帚扫走了。沈梦月的视线顺着手机,模糊在了数以万计的手机沼泽中,这数以万计的手机的主人,现在又在哪里呢?还活着么?

沈梦月本能地拿出手机拍照,那是她记者的习惯,可是拿起手机的她没有拍照又放下了,拍了照片又能怎样呢?像当初王滨冒着生命危险呈现给她的证据,最后哪个读者、哪个人又看见了呢?就算有铁证、有照片,又去哪里说话呢?

“沈梦月,终于找着你了。你在微信上发布不实信息,涉嫌寻衅滋事罪,跟我们走一趟。”

“你胆子不小啊,殡仪馆也敢来。快起来,跟我们回派出所。”

不知何时,两个警察出现在她身后,抑或早已监视跟踪她许久,现在终于收网了。

沈梦月蹲坐在地上,只感到深深的绝望。(待续)@◇


大纪元 / 原文网址:https://www.epochtimes.com/gb/21/7/4/n13066007.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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